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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要给将死的九皇子指婚,我:“算了,我来嫁。”(完)

发布日期:2025-07-21 02:26:56|点击次数:190

“罢了,这门亲,我嫁。”

皇上要给病入膏肓的九皇子赐婚。

我家的姐妹们都不愿嫁,吓得哭作一团。

我反倒笑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自己手握钱财权势、又无夫君束缚更逍遥自在呢?

可嫁过来之后,我连孝服都裁了几十套,九皇子却迟迟不见咽气。

还天天夜里,邀我同床共枕。

他说:“夫人,一个人睡,实在太冷了。”

1

“你肯嫁?”

父亲听了这话,明显松了口气,点头道:“你嫁,确实再合适不过。”

我叫姜瑜,是姜府里最不受宠的大小姐。

我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父亲便怪我命硬,打小就不喜欢我。

皇上赐婚,九皇子既不受宠身体又弱,他舍不得让任何一个女儿去遭罪,除了我。

我忽然笑了。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还真挺合适的,因为嫁给九皇子,比留在这个家里舒心多了。

“不能嫁啊,大小姐和表少爷还有婚约呢。”奶娘护着我说道。

正巧,宋元走了进来。

他是父亲续弦姜夫人的侄儿,家境不好但极有才华。

他一进门,几位妹妹的目光顿时含羞带怯地落在他身上。

往年,宋元可没这么受待见,这个家里只有我待他最好,用我的月钱贴补他,碗里多几块肉,也会分一半给他。

父亲曾说过,等宋元高中之后,就让他来提亲。

从那以后,大家都默认我和宋元有了婚约,我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今年却不一样了,宋元高中皇榜成了新科权贵,前途一片光明。

于是,三位妹妹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对他示好。

我本以为,宋元对我,就算没有情意也该有感恩之心,便等着他来提亲。

倒不是我多喜欢他,我只是单纯地想离开这里,而他正好合适。

直到前夜,我看到他和我二妹在花前相拥,互诉情意,我才明白,他是嫌我不得宠,没看上我。

“我与大表妹只是兄妹之情,谈婚论嫁实在不合适。”宋元这般说道。

众人的表情,都没什么意外。

想必,大家都知道宋元和二妹的事了。

无所谓了,我也没付出什么感情,顶多就是过去七年,少吃了几块肉罢了。

“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俩什么都没有,哪来的婚约。”父亲很不高兴,示意我奶娘退下。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今日就回禀皇上。”

他走之前,叮嘱姜夫人给我准备出嫁的事宜。

我悠悠地往外走,身后有人喊我。

“瑜表妹,我有话跟你说。”

宋元追了上来,眼里满是愧疚。

我看着他,挑了挑眉。

“是姑丈让我这么说的,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他垂着眼睑,语气显得格外无辜。

“唔,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宋公子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坊间传言,九皇子撑不过中秋节。”宋元低声说道。

“到时候我可以帮你假死,送你去江南。我很快也会外放去江南历练,到时候就能照顾你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些话,你还是跟我二妹去说吧。你我非亲非故,不必为我操心。”

宋元一愣,吃惊地看着我。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知道他和二妹的事。

我摆了摆手,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却追着我解释:“你别怪我,我虽然喜欢你,可我们在一起日子不会好过的。”

“朝堂上官官相护、结党营私,我要是娶了你,姑丈不会帮我,可我娶了婉儿表妹,姑丈就会真心培养我。”

我想起他第一年到姜府的情景。

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坐在院子里和下人一起吃饭,单薄又卑微。

我知道他先向其他几位妹妹示好,最后才来找的我。

我不嫌弃他,对他正眼相待。

我还以为他多少会感念几分恩情,可显然,是我高看他了。

“那就祝你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2

皇上听说我是自愿嫁给九皇子的,顿时龙颜大悦。

父亲得了赏赐,十分高兴,特意把我找来,训诫了几句。

我恭恭敬敬地听完,将我娘当年的嫁妆清单给他,让他全部还给我。

花掉的,也得补齐。

父亲勃然大怒,骂我眼皮子浅,但他却不敢不顺从我。

等了十七年,我终于拿到了属于我的东西。

出嫁的时候,宋元站在门口,呢喃着喊了一声“瑜表妹”。

语气里透着几分怅然若失。

我盖着红盖头,自然不会理他。

进了皇子府,圣旨随后就到了。九皇子赵怀瑾七岁开府,如今二十岁,皇上终于给他封王了。

封号“瑾”,寓意如珠如玉、长盛不衰。

双喜临门,王府里张灯结彩、鞭炮震天。

但喜房里却静悄悄的,我自己掀开了盖头,一眼就看到正靠在床头,含笑看着我的赵怀瑾。

他很瘦,所以五官格外分明,眸光纯净,墨发如瀑,气质如玉。

身形很高,此刻穿着一身喜服,给他温润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浓墨重彩。

不得不说,赵怀瑾的容貌,是我十七年来见过的人中,最出众的。

我很满意。虽说他身体不好,但这张脸却让人赏心悦目。

他对我微微一笑,亲切地问道:“一路上还顺利吗?”

声音也好听,宛若圆润的玉珠滴落玉盘,又似悠扬的琴音浅唱低吟,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

我自己卸下凤冠,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都很顺利,王爷今日想必累了吧?”

他摇了摇头。

“我一直躺着,怎么会累。”他对我露出歉意的神色,“因为我的身体,让你受委屈了。”

我并不觉得委屈,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恤的话。

“王爷客气了,我是高嫁,怎么会委屈。”

“姜……”他顿了顿,“我表字怀瑾,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姜瑜,没有小字。王爷随意些就好。”

他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

“姜瑜,府里你可以随意走动,要是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也可以去找汪公公。”

我点了点头。

他又接着说,语调舒缓,像涓涓溪流。

“当然,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不必拘谨,府里的大小事你要是愿意,就自己做主。”

话刚说完,他就咳嗽了两声,脸色便有些潮红。

我倒了杯温茶递给他,他愣了愣看向我,轻声道了声谢。

他喝茶的动作很斯文,垂眸时长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暗影,像易碎的白瓷……

如玉如兰如神祇,也不过如此吧?

“姜瑜。”他停下喝茶,继续说道,“我可能时日不多,但你也不必担心,我死前必定给你安排好,保你半生无忧。”

我是惊喜的。

在姜府,我可不能随意走动,更别说大小事自己做主了。

他说我是这里的主人,我当然不会当真,却莫名相信他的诚意。

这门婚事,目前来看,我极其满意。

我想了想,问他:“那我能为王爷做些什么呢?”

他这般谦谦君子,我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当是礼尚往来、人情回赠。

“主持中馈?

“料理府里的事务?

“抑或,为您留下一儿半女?”

我认真地问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脸猛地红了。

3

他说不用。

我不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拒绝的是哪一样。

“咳咳,”他用拳抵着唇,从脸上到耳尖都透着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我命不久矣,留下孩子只会让他们活得困苦。”

他顿了顿,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抬眸静静地看着我。

“姜瑜,我也不想拖累你。”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做好了守寡的准备,更不会再嫁。

所以后半生,若有孩子陪伴,我很乐意。

但显然他不愿意。

他大概是觉得内疚,又补充道:“不然,王府的中馈交给你打理?就是会有些累。”

我笑着摇了摇头。

“王爷相信我就好。”

他轻轻点头,从面上到耳尖都透着薄红,低声道:“我命不久矣,留下孩子只会让他们活得困苦。”

他顿了顿,逐渐平静,尔后抬眸静静看着我。

“姜瑜,我也不想拖累你。”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做好了守寡的准备,更不会再嫁。

所以后半生,若有孩子陪伴,我很乐意。

但显然他不愿意。

他大约是觉得内疚,又补充道:“不然,王府的中馈交给你可好?就是会有些累。”

我笑着摇了摇头。

“王爷相信我就行。”

他道了一声好,便立刻让管事进来,约了三日后让我接手。

说了许久的话,他撑不住,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独自回到卧房,我才恍然,赵怀瑾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我行那夫妻之事。

“他的病症,当真不轻。”我翻出压在箱底的白布,铰着衣裳消磨时光。

奶娘估摸着,赵怀瑾许是碍于身子,才没法同房。

“不必瞎猜,他是不能还是不愿,都无关紧要。”

奶娘却劝我再试试,总得留下一儿半女才好。

我打了个哈欠。

原以为这夜会辗转难眠,可躺下后,被软乎乎的床垫、带着清芬的锦被裹住,我头一沾枕就睡熟了。

一觉睡到天亮,不冷不燥暖和舒坦,再不必怕半夜落雨,混着碎泥瓦片的雨水砸醒我。

上午进了皇宫,圣上正忙,只有皇后见了我,客套地赏了只玉镯。

离开时,听见内侍们低声闲聊。

“圣上和皇后这般冷落,原以为瑾王妃会闹,没料到也是个软性子。”

“想闹也没底气啊。这封号,不过是个空名罢了。”

汪公公气得要回去理论,被我拦下了。

“他们说得也没错,公公别气。”我淡淡地说。

赵怀瑾竟也点头附和:“确实如此。”

汪公公瞧着我们俩,顿时哭笑不得。

我和赵怀瑾对视一眼,竟一同笑了起来。

闹事谁不会?可闹完得清楚能捞着什么好处,不然,这力气不就白费了?

“出拳要狠是定然的,但准头,却更关键。”

赵怀瑾望着我,眼底漾起几分惊讶。

第二天回门更随意了,我本不想累着赵怀瑾同去,他却执意要给我撑场面。

进了姜府,姐妹亲戚都在等着,他们瞧见赵怀瑾,个个都露出惊为天人的神情。

看他们跪了一地行礼,我心里更畅快了。

“辛苦王爷了。”我扶着他上车,他身子一僵,随即又缓和下来,“是我该做的,不必跟我客气。”

还是得谢,毕竟凭我自己,再怎么使劲,也没法让父亲跪我。

这一点上,赵怀瑾占着天然的优势。

王府的中馈,比我想的要繁杂,府外的人情往来先不说,单是府内各处的账目,就够忙上一阵了。

“这账看着分明,可但凡理一理,全是乱麻。”我看完账簿,跟汪公公说。

“有没什么避讳的?要是没有,我可要动手了?”

汪公公惊讶地看着我,大概是好奇我要怎么动手。

他说没什么避讳,让我自己做主。

于是我也没客气,隔天就拿着账簿挨个见管事。

“外院的采买我仔细看过,每月都多增十两,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种小把戏,也就王府没女眷打理,才让他们明目张胆地钻空子。

对方不承认,胡扯了一通:“您不经手不懂,外头的东西,月月都在涨价。”

“是吗?”我把收到的价格单丢给他,“我买一斤肉四十文,你买四十斤倒是每斤五十文,怎么涨的?”

“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这天王府很是热闹,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接连不断。

用晚膳时,我把这事说给赵怀瑾听,他竟笑了起来。

“有成效吗?”他问。

“当然有。”我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道,“我不是一刀切,而是按贪的钱数和态度来定的。”

赵怀瑾认可地点点头,“赏罚分明,有章可循,这样他们不会恨你,也能摸清你的规矩,往后行事就会照着规矩来,很好。”

“多谢王爷肯定。”我和他碰了碰杯。

他浅笑,“你辛苦了。”

“应该的。”我含笑应道。

半个月后,王府的中馈就彻底握在我手里了。

八月时,赵怀瑾亲自把府外的庶务也交给我管。他名下的铺子、田庄还有茶园果园,零零碎碎虽不算多,却也不少。

“王爷信您,可您也别太累着,有些事不必这么较真。”奶娘倒心疼起我来。

“帮别人做事,哪能偷懒。”我拨着算盘,头也没抬,“这就好比馆子里的掌柜、厨子,拿了东家的工钱,就得把手里的事做好。”

我住在这里,得了想要的生活,就该力所能及地回报他。

奶娘推了推我,忙朝着门口喊:“王爷。”

我迎到门口,扶着他的胳膊,“怎么起来了,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他静静地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即平和下来,轻声道:“十弟的儿子满月,邀我们赴宴,不过也没什么,我自己去就行。”

“我能去,您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请他坐下,“要准备什么礼物吗?”

他捧着我记的账簿看着,尔后又惊讶地望着我,“什么?”

“要准备什么礼物吗?”我再问了一遍。

他点头,客气地说:“那劳烦你了。”

4

瑞王比赵怀瑾小一岁,可十一岁开府时就有了封号。

瑞王府富丽堂皇,跟瑾王府一比,我们这就算小门小户了。

满月的孩子很可爱,我瞧了几眼,和女眷们闲聊着,忽然听见那边亭子里,几位王爷正在说笑。

隐约听着,他们在拿赵怀瑾打趣。

赵怀瑾也不恼,始终从容应对,无悲无喜。

我往那边走,正听见瑞王说药的事,“那药好用,保你一夜七次不在话下。”

几个兄弟哄堂大笑。

赵怀瑾原本没什么表情,可看到我进来,脸色沉了沉,跟瑞王道:“别胡说。”

瑞王却不依不饶。

“什么药?”我装作好奇地问。

赵怀瑾怕我难堪,握住我的手,摇头让我别问。

瑞王却不肯罢休,毕竟他从小就习惯了戏弄多病不得宠的九哥。

“一夜七次,保生儿子的秘药,嘻嘻。”他一脸戏谑地说。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挽住赵怀瑾的胳膊。

“王爷,这药我们能要,别人说我不信,可十弟生了三个儿子,可信度高。”

说完,我轻轻捏了捏赵怀瑾的手。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却很凉,我下意识地给他暖着。

赵怀瑾带着笑意的眼睛,浅浅望着我们交握的手。

亭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瑞王的脸腾地红了,他难堪地说:“我又没病,用不着吃药。”

我余光扫了眼太子,又懵懂地回瑞王的话。

“原来是这样。那十弟真厉害,三个儿子在跟前,底气都足了。”

我这话,是说给太子听的。

太子就一个儿子,可比不过瑞王。

所以,他喝着茶,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我牵着赵怀瑾的手起身,“风大了,王爷我们回家吧。”

这种应酬没必要多待。

赵怀瑾含笑望着我,应景地咳嗽了两声,点头道:“好。”

“九哥,待会儿我让人把药给你送去。”

瑞王跟着喊道:“还有,你这王妃太泼辣,休了便是。”

赵怀瑾停下脚步,静静看着瑞王,不知为何,他的目光明明一如既往地平和,可我却在某一瞬,瞥见了寒意。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和,我想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我和赵怀瑾一同回了王府,路上他没说话。

没过多久,药还真送来了。一罐煎好的药,由瑞王的贴身大管事端着,等着赵怀瑾。

等我回到房里,赵怀瑾已经喝完了。

我本想骂瑞王府的大管事,可下一刻赵怀瑾就开始吐血。

“有毒!”汪公公喊着,立刻让人把瑞王府大管事扣了下来。

5

毒害王爷,这事非同小可。

所以我没忍,先去宫里闹了一场,又去了太子府。

“殿下,瑾王脾气温和,往日的调侃都无伤大雅,可这次是下毒,人命关天,您若不管,那我是不是也能派人去杀了瑞王?”

太子惊骇地看着我。

我就是要让太子表个态。

没道理他们四兄弟团结和睦,却单单排挤赵怀瑾。

要不好过,那大家都别好过。

回府后,御医已经走了,说毒性不强本不足以致命,可赵怀瑾身子弱,依旧十分危险。

赵怀瑾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我沉声道:“你若去了,这仇我替你报。”

话音刚落,我竟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动,喊了他几声,却没了反应。

“王爷不知能不能熬过这关。”奶娘一直在哭,“大小姐,您的命太苦了。”

我倒没有奶娘那般感慨,毕竟早就做好了守寡的准备。

尽人事,听天命。

赵怀瑾三天没醒,太子上奏弹劾瑞王,他一带头,满朝都是弹劾瑞王的折子。

瑞王因谋害瑾王被打了一百鞭子,降为二字王,赶到西北的封地去了。他临走前,一头撞进了瑾王府。

“有事?”我开口问他。

“你跟九哥说,他那副样子,一无是处,我杀谁都不会动他。没好处的事,我瑞王从来不做。”瑞王语气冲得很。

我默默颔首。

“若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那下毒之人便是想一石二鸟,既把你撵走了,又能毒死瑾王。”我语调冰冷地开口。

瑞王双眼瞪得像是要喷出火来,“我知道是谁干的,绝不会放过他!”

说罢,他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这事啊,若是赵怀瑾的苦肉计就好了。

不必亲自动手,就能除掉瑞王,还能顺带给另一位王爷树个敌人。

可惜了,赵怀瑾太过单纯,有时我都觉得奇怪,皇室里怎么会养出这般干净纯粹的皇子。

我吩咐下人着手布置灵堂,御医说赵怀瑾随时可能撑不住。

夜里我也没合眼,索性坐在床边守着他。

这几日天气又有些回暖,我换了身轻薄的白色衣衫。

连熬两夜,赵怀瑾总算没断气,我却先扛不住了,清晨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他身侧。

可我完全记不起是怎么上床的。

第二夜,我做了个梦。

梦里赵怀瑾去了,我料理完他的后事,搬出了王府,住在一个干净安静的小院里,晒着太阳看看书。

那份自在惬意,让我从梦里笑出了声。

一睁眼,正对上赵怀瑾含笑的眸子。

他手臂枕在头下,丝毫没有避讳我睡在他身边的意思,反而笑着问:“夫人做了什么好梦,笑得这般开心?”

我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梦到王爷醒了,所以高兴。”

“没想到你真的醒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却挑了挑眉梢,视线落在我搭在椅背上、刚做好的孝服上。

“闲来无事,随手做的。”我指着孝服解释,“还没染色,明日染成桃粉色便是。”

赵怀瑾忽然笑了起来。

“夫人穿什么都好看。”他说道。

我借口去叫大夫,慌乱地下床走了,出去后立刻让人把丧礼用的东西都收起来。

等回房洗漱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没喊我姜瑜,而是叫我夫人。

为何突然唤我夫人了?

“王爷逢凶化吉,真是福气无边啊。”奶娘最是高兴,因为我不用守寡了。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那十几套孝服。

看样子,赵怀瑾是熬过这一关了。

连御医都惊讶地说是吉人天相,没敢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我只能默默地把孝服压回箱底。

赵怀瑾要进宫谢恩,昨天见他气色还不错,可今早起来,脸色竟又苍白了几分。

“能走吗?”我问他。

“能撑一撑。不过,路上可能要劳烦夫人扶我一把。”他满是歉意地说。

“没事,这是我该做的。”我扶着他上了马车,给他盖好毯子。

马车颠簸起来,他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

“要是不介意,靠在我肩头也行。”我担忧地说。

“可以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缓缓将头靠在我右肩,我左手便环过去扶住他。

“夫人累不累?”他问道。

我摇头,“不累,应该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

进宫后,圣上见了他,还亲自叫御医来询问情况。瑞王的母妃来时气势汹汹,可看到赵怀瑾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样子,气焰又泄了下去。

赵怀瑾实在太无辜了。

这次,圣上赏了不少东西。

出宫时碰到了太子。

“我的事给太子添麻烦了。”赵怀瑾说,“我也没怪十弟,他从小就爱闹,习惯了。”

太子摆了摆手,“你就是太仁厚,才把他惯得无法无天。”

赵怀瑾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太子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了摇头走了。

我牵着赵怀瑾的手,半扶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太子。

圣上生了十六个儿子,可活下来并长大成人的,只有五位。

太子是嫡长子,下面有排行第三的晋王,排行第六的宁王,以及排行第九和第十的瑾王与瑞王。

瑞王怀疑给赵怀瑾下毒的人是宁王。

回去的马车上铺了褥子,赵怀瑾强撑着不肯躺下,我扶着他说:“马车颠得厉害,躺着不舒服,你把头枕在我腿上也行。”

“可以吗?”他问。

“没事,应该的。”我说。

他大约是真的撑不住了,也没再客气,可当他的头真的落在我腿上时,马车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我的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夫人。”他忽然开口。

我应了一声,问:“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他抬眼看向我,我也低头望着他。

“夫人喜欢什么?”

我顿了一下,“是说喜好吗?”

“比如颜色、配饰、饮食之类的……”他列举了不少。

我对身外之物没什么要求,随口说:“喜欢浅色吧,配饰倒无所谓,平日里也不怎么戴。饮食方面,我不挑的。”

我说话时,他一直看着我,听得很认真。

他看人的目光格外专注,若是陷进去,会有种他眼里只有你的错觉。

于是我错开了视线。

“浅色的,”他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我记得库房里有江南来的布料,夫人肯定会喜欢。”

我没客气,道了谢。

他说得随意,我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料子,毕竟过去十几年他府里也没住过女子。

可东西送来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十二匹布料,都是各式各样的浅色,且都极为珍贵,头饰从金到玉,从繁复华丽到清丽秀雅,摆满了一张罗汉床。

我错愕地看着他。

“咳咳,”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存了很久了,幸好有你,它们才能重见天日。”

我哭笑不得。

我原以为赵怀瑾不富裕,毕竟他不得宠,又没担任官职,只靠府里的那些产业,想来也只能勉强度日。

现在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拮据。

6

睡前,我从自己的嫁妆里找出一匹适合男子的布料,想给他做件秋天的长褂。

便捧着布料去找他。

刚走出院子,就听到隔墙汪公公在低声训斥谁。

“去交代清楚,娘娘下午收到的那十二匹布料和头饰,铺子里都不许再卖了,要是让娘娘知道是现买的,仔细你的皮!”

“一忙就忘了,这就去办。娘娘她不出门,肯定不会知道的。”

汪公公没接这话,顿了顿又训道:“办事机灵点,要是出了岔子,杂家打板子,先让你屁股开花!”

小内侍嬉笑着,喊着师父息怒,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试图弄明白,赵怀瑾为何要给我买这些东西。

是因为愧疚吗?

想必是的。

他身体不好,又不能给我留下子嗣,心地善良的他,大概是对我心存愧疚吧。

但我想告诉他,他并不欠我的。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最没定数。所以,不付出就不会有失望,不索取就不必有愧疚。

可我还是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说不清是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我重重叹了口气,还是去找他了。

“这样的蓝色,不知王爷喜不喜欢。”

他原本躺着,这时坐了起来,看着布料挑了挑眉梢,“给我的?”

“嗯。”我没提方才听到的话,只当不知道,“王爷若是不嫌弃,我想给你做件衣裳。”

“亲自做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我的针线活还是不错的,往年我常会和奶娘在成衣铺接些活计,赚点银子贴补家用。

“不嫌弃。”他下了床,站到我面前,脸颊有些微红,“要量尺寸吗?”

我愣了一下,其实不用量,我去找府里的绣娘要就行。

“那你等一等,我回去拿软尺来。”

他笑着说:“辛苦你了。”

我回来时,他已脱掉外衣,穿着薄薄的中衣,正对着布料出神。

他身形很好,虽然瘦,但看着并不孱弱,反而十分挺拔英武。

我收回目光,给他量尺寸。

“王爷在想什么?”我停下动作问他。

“秋天到了吗?”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我踮着脚给他量肩膀,随口回道:“是啊。中秋节还没到,夜里就已经有凉意了。”

他应了一声,“难怪夜里会觉得冷。”

“冷吗?”我抬头看他,“要不要给你再加床被子?”

他摇了摇头。

“被子已经够厚了,再加就会觉得压得慌。”他皱了皱眉,无奈地说,“算了吧。”

我朝他床上看了一眼,前几天我睡的时候,倒没觉得被子薄,他身体弱,感受或许和我不同。

“问题总得解决,若是不愿意盖太多,那再铺几层褥子?”我问。

我环着他的腰,正凑近看软尺上的数字,忽然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睛,心头猛地一跳。他望着我,脸上漾着浅浅的笑意。

他的笑容里像藏着什么深意,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他好像没留意到我的反应,只淡淡地问:“夫人做的衣服,几日能成?”

许是我多心了。我答:“三天时间,可行?”

他笑着点了头,“行。”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我捧着布料往外走,他送我到门外,月光皎洁,像一层银纱铺满大地,美得很。

他跟着我走了出来。

“外头凉。”

“无妨,我送你回院子就回来,不会着凉的。”

他步子不快,短短十几步的路,我们走的时间比平时多了两倍,等我到了,又不放心他独自回去,只好再送他。

往回走时,我忽然笑出了声。

觉得这般你来我往地相送,有些孩子气,可我,竟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衣服做好后,赵怀瑾立刻就穿上了。

“今日有些热,要不要换件薄些的?”

“我畏寒,这厚度正合适。”他轻轻抚了抚衣摆,满意地站在镜前,“夫人的手艺真是巧。”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怎么了?”他微微弯下腰,与我平视,“身子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给他倒了杯茶,顺势转了话题。

“我听说圣上召见了一位方术士,既能掐算又会炼仙丹?”

“嗯。姓马。说是从海外来的,本事多大,我倒还没见过。”他随口应着。

我总觉得方术士这类人,有些玄妙莫测。

圣上今年才四十六,就要开始修仙问道了吗?

7

中秋节那天,赵怀瑾穿的依旧是我做的那件衣服。

我们先去了宫里,太子不在,圣上正由晋王和马道长陪着说话。

晋王这人疑心极重,跟他说话得绕着弯子。

“马道长是晋王引荐的?”回去的路上,我皱着眉道,“他这做得也太明显了。”

就不顾忌太子吗?

这事,晋王做得不够聪明。

我本是随口一问,赵怀瑾却来了兴致。

“怎么说?”

我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笑着问他:“可以随便说吗?”

他点头,“就我们两人,自然可以。”

我含着笑说:“其实,依我看,关于马道长,最好的安排反倒和你有关。”

“哦?”他顿了顿。

“我猜,马道长和你是老相识,你设了个局让他结识了晋王,之后,晋王再把他引荐给圣上。”

“晋王因此得宠,如虎添翼,和太子斗得更难解难分、旗鼓相当。”

赵怀瑾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对你来说都是好处。”

我说完,笑着看向他。

“有意思。”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好处,确实不小。”

我点了点头。

“不过,我知道你没心思做这些,也无意掺和朝堂事。就当我们闲聊,王爷权当听个笑话。”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他非但没觉得我说的是闲扯,眼底反倒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我有些意外,也不禁有些羞赧。

“我哪懂什么朝堂事,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

赵怀瑾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很有见地。”

我一愣,心里忽然冒出些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可那感觉却渐渐清晰起来。

“晋王对争夺储位乐此不疲。到了如今这地步,就算他想退,他的外家和朝堂势力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赵怀瑾喝着茶,眼眉微微垂下,语气淡淡的,让人猜不透心思。

“你的意思是,就算他引荐马道长给圣上的事做得这般直白,他也不怕?”我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

晋王有足够的实力,根本不怕被人看出来。

赵怀瑾轻轻点了头,欣慰地说:“夫人聪慧。”

我摇头笑了笑,“王爷连着夸我,倒让我心里发虚了。”

他莞尔一笑,忽然凑近我,低声问:“我若要争储,夫人会怕吗?”

我一怔,心头猛地一跳,起初竟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可转念一想,这几个月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哪有时间去谋划争储?

我松了口气,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怕的?想做便去做,成了便是万人之上,败了大不了一死。”

赵怀瑾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夫人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有些错愕,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相处这几个月,我和赵怀瑾十分融洽,家常琐事、田庄店铺、朝堂暗流,都能成为我们的话题。

我常想,若他身体好好的,我们就这样相处下去,虽不比守寡时的清静自在,却也很好。

朝堂上,马道长的事虽和我想的有些出入,但事情的走向却与我预料的一致。

“圣上让秦将军接管了漠北的兵权?他不是晋王的舅舅吗?”

过了几日用晚膳时,汪公公说起朝堂上的事。

“是。”汪公公愤愤不平道,“圣上如今整日和马道长研究修仙之术,对马道长和晋王,那真是宠得没边了。”

我挑了挑眉,看向赵怀瑾。

赵怀瑾给我盛着汤,含笑道:“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

“王爷,若我们家想彻底不掺和,就得一直保持中立,免得将来胜出的人找我们秋后算账。”我笑道。

“我们家?”他挑了挑眉,眼底的笑意蔓延到了眼角。

我有些不解,他在高兴什么。

“好,都听夫人的。”他含着笑说。

这天,我正和赵怀瑾在府中下棋,太子不请自来。

太子看着我们的棋盘,语气里带着羡慕:“还是九弟自在,一盘棋能下一个时辰。”

“王妃的棋艺和我不相上下,这盘棋已经胶着两个时辰了。”赵怀瑾像是没听懂太子的意思,故作天真地问:“皇兄可有法子解我困局?”

太子摆着手,苦笑道:“我可没你这闲情逸致。”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太子示意赵怀瑾换个地方说。

“你看,这棋……”赵怀瑾一脸为难,像是舍不得走,“要不就在这儿说吧,王妃不是外人。”

太子皱紧了眉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要走的意思,只好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孤看你近来身体好多了,所以……”

“都是王妃照料得好。”赵怀瑾接过太子没说完的话,顺口就夸起我来。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笑道:“王爷过奖了,妾身只是尽分内之事。”

太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九弟,以前你身子不好,自然要静养,可如今身体好些了,却还是这般不思进取。

“旁人都说你这王妃娶得好,把你身体调理得渐渐好了,依孤看,你这王妃实在该休了。”

“九弟,美色误事,那是祸水!”

我挑了挑眉,难道在外人眼里,我是靠美色耽误了赵怀瑾?

这说法倒是新奇,我从没听过。

我没什么感觉,赵怀瑾的脸却沉了下来,淡淡地说:“皇兄若是没事,就请回吧,我身体不适,就不远送了。”

“你!”太子像是憋了很久,怒指着他,又转而指着我,“你这蠢笨妇人!”

赵怀瑾猛地掀了棋盘,冷声道:“来人,送太子回去!”

太子大概从没见过赵怀瑾发脾气,着实吓了一跳。

太子走后,赵怀瑾沉默地坐着,手里捏着一枚棋子,许久没说话。

但他周身却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凌厉之气。

我试探着喊他:“王爷?”

“嗯。”他周身的寒气散去,抬眼看着我,“都是些没根据的话,夫人别往心里去。”

我不介意,可他刚才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是因为太子说我蠢笨,所以他生气了吗?

我有些意外,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就在刚才,我先前那模糊的感觉,又清晰了几分。

我想起,圣上先后生了十二个儿子,却只活下来五个,可见当年后宫争斗的惨烈。

而这活下来的五人里,太子是皇后所生,其余三位皇子的母妃和外家,在后宫和朝堂都势力雄厚,唯独赵怀瑾……

没有母妃相助,更没有外家扶持。

后宫本就像群狼环伺的地方,危险无处不在,赵怀瑾能活到现在,实在让人觉得稀奇。

我慢慢捡着棋子,一点点理着思绪。

8

太子闹过之后没再来过,可晋王却来了一次,也是闹得不欢而散,他气冲冲地走了。

两虎争斗之际,不问朝政的瑾王,竟然也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

看来,这场争夺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又过了七八天,赵怀瑾忽然问我:“过些日子父皇要去南山冬猎,你想去看看吗?”听了这话,我抬起头望向他,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随即点了点头,“听起来想必很有趣?那便去瞧瞧吧。”

“好。”他应道。

然而临出门前,赵怀瑾的病情却又加重了,他接连咳了好几夜,药量也相应增加了一些。

睡前的药,汪公公坚持一定要让我送去。

我手头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便有些犹豫。

“让我的奶娘送去可以吗?”不过是送个药而已,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这可不行,老人家年纪大了,手脚不够稳当,万一泼了洒了岂不可惜?”汪公公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这药里的每一味药材都极为珍贵,还是娘娘您送去更为妥当。”

他这话我可不信,奶娘不行,我房里还有年轻的丫鬟呢。

送个药,难道非我不可吗?

“再说,上回药里被人下毒的事,您难道忘了?”汪公公又说道。

“您别说了,我去送便是。”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暗自思忖,你在我这儿磨了这么久,看来是相当清闲,要是让你去送,别说只是去书房,就算是去皇宫一趟也该回来了。

我敲开房门,赵怀瑾正坐在桌前雕刻一方印章,见我进来,含着笑问道:“怎么是你来了?”

我本是不想来的,可架不住汪公公在一旁危言耸听。

“药来了,王爷趁热喝了吧?”

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地说道:“我手脏,你先放在一边吧。”

我皱了皱眉,“这桌上你打磨印章扬起的灰正飘着,落在药里就脏了。”

“这……”他面露难色地看着我。

我迟疑地问他:“要不,你去洗洗手?”

他摇了摇头,“这印章在做成之前,碰不得潮气。”

一块石头而已,为何碰不得潮气?我也不懂其中缘由,不敢随意多说,“那……我喂你?”

总不至于真的要我喂吧?

“那,就麻烦你了。”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脸上满是期待的神色。

我顿时愣住了,心里满是讶异。

总觉得赵怀瑾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了。

一勺药递过去,他乖乖地喝了,还冲着我笑了笑。

“这药是甜的吗?”我问道,他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是甜的。”

他的眼睛微微弯着,显然是高兴极了。

我实在不明白,喝个药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王爷喝了药就早些歇息吧。”

他不太乐意地应了一声,含着药指了指那方印章,“夫人喜欢这块鸡血石吗?”

我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挺喜欢的。”

他听了又高兴起来,等我放下碗准备回去的时候,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夫人坐这儿吧,帮我递些东西,我忙着呢,腾不开手。”

我手里的事还没做完呢。

而且那些东西明明就在他手边,怎么就腾不开手了。

“哦。”我在他身边坐下,有些发愣。

赵怀瑾无论做什么事情,动作都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他依旧是那个温润端方的君子。

可这君子,话实在是不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直到今天才深切地体会到。

冬猎是每年都有的活动,但赵怀瑾却是第一次参加。

南山猎场不算远,走了一天的路,晚上就到了。

行宫不算大,到了之后我却犯了难,因为给我们安排的院子很小,只有一个正经的卧室。

看来我只能睡软榻了。

夜里,行宫十分热闹,我们陪着圣上用了晚膳,还看了歌舞,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亥时了。

赵怀瑾裹着被子,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王爷觉得冷吗?”我坐起身看着他。

“夫人不冷吗?”

他皱着眉头,显然是冷得厉害。

我想说不冷,但以我对赵怀瑾的了解,他后面肯定还有话说。

果然,他说道:“夫人要是不介意,我们把两床被子叠在一起盖,或许会暖和一些。”

“咳咳……只怕冻上一夜,我明日病情又要加重几分了。”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抱着被子走了过去。

赵怀瑾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并排躺下,身边的人身上很温暖,夜色浓稠得仿佛化不开,只有他近在咫尺的轻浅呼吸声。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夫人有没有觉得暖和一些?”他柔声问道。

我其实一直就没觉得冷。

我反问他:“王爷觉得呢?”

“暖和多了。”他轻声说道,“多亏有夫人在。”

我又揉了揉眉心。

“王爷。”我有些忍不住了,转过身看着他,“王爷是想让我给你留下子嗣了吗?”

9

成亲五个月了,我的想法一直没变。

他只要同意,我愿意为他留下子嗣。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细细的,扫过我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过了许久,他咳嗽了两声,“要是我能熬到明年夏天,再和夫人商议这件事可好?”

明年夏天?那还有七个月呢。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

只是,他不想让我留子嗣,又为何会这般奇怪呢?

“睡吧。”他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愣了一下,才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伸到了被子外面,环着我。

“这样会暖和些。”他轻声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夫人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我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

早上醒来时,我竟在他的怀里。

等我洗漱好,他已经醒了,看着我笑道:“夫人何时醒的,睡得好吗?”

“我睡得还可以,王爷呢,是不是不太习惯?”我问道。

“没有,我睡得很沉。”他说道。

我看着他微微有些发青的眼圈,挑了挑眉。

上午大家都移去了猎场。

皇室里的王爷、郡王们齐聚一堂,一声锣响,由太子和晋王各自带队,两队人分别冲进了猎场。

我在帐中喝着茶,赵怀瑾兴致不错,正在帮我烤栗子。

我刚吃了一个栗子,外面忽然有人喊他。

随即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一位十分明艳的女子。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大红色的骑马裤裙,发髻梳得高高的,手里拿着马鞭,走进来的时候,像一朵艳丽夺目的花。

“九哥。”她摇着马鞭,大大咧咧地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挑了挑眉梢,说话时眉飞色舞,十分热闹。

“我又回来了。”

赵怀瑾看着她,微微一笑道。

女子拖着凳子坐到赵怀瑾身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胳膊。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千年的人参,大夫说你吃了最好。”

赵怀瑾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她的手,又转过身,倒了杯茶让她捧着。

我想笑,便低下头继续吃栗子。

“我骑术精湛啊。你坐我前面。”宋潇潇想去拉赵怀瑾的手,但手里拿着茶,只好作罢。

“我现在箭法又有进步了,你来看看。”

赵怀瑾看向了我。

“郡主如此盛情,王爷便去吧。”我浅浅地笑着。

赵怀瑾忽然凑近我,在我耳边说道:“今日风大,我还病着,你怎么能让我去?”

我看着他,他还冲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刻的他像个孩子,不愿意出去,还想让我来拒绝。

我只好对宋潇潇说道:“多谢郡主的盛情,我家王爷正病着,不宜吹风。改日再去吧,可好?”

宋潇潇错愕地看着赵怀瑾,“九哥,你……”

“我听我家夫人的。”赵怀瑾含着笑道。

他看上去,倒像是对我的“管制”颇为受用。

“九哥,你成亲之后怎么不一样了?”宋潇潇皱着眉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怀瑾却像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还反过来给宋潇潇传授经验。

“你也早些成亲吧,成了亲之后就会不一样了。”

宋潇潇看看我,又看看赵怀瑾,放下茶盅就走了。

我咬着栗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怀瑾。

“王爷何必如此呢。”

“骑射没什么意思。”赵怀瑾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是和夫人待在这里烤着火舒服。”

我笑着,偏过头看着他。他拨弄着炭,声音仿似远处传来的,透着些薄淡的虚渺和若失:“倒是夫人,怎的同意得那么爽快?”

我不该同意吗?

“知道了,往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深看我一眼,叹了口气。

好似又不大高兴了。

“王爷。”汪公公进来,压着声音道,“太子那边少了两个人,圣上让您去顶上。”

我一怔,惊讶地道:“让王爷去?”

汪公公一脸郑重地点头。

“金口玉令,我就去吧。”赵怀瑾递给我一颗热乎乎的栗子,“夫人不必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我还是担心,他说他不擅骑射。

那茫茫的树林,积雪皑皑,危险无处不在。

“夫人在担心我?”他忽然问道。

我肯定担心他啊,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他笑了起来。

“那你多带些人。”我叮嘱道。

他点头,回头看我一眼出门而去。

1

赵怀瑾是辰时走的,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天色渐渐暗下来。

外面传来马蹄声,是晋王他们回来了。

“太子和王爷还没回来?”我问汪公公,“让人去找了吗?”

汪公公看看天气,低声道:“让人去找了。看样子,一会儿要下暴雪。”

半个时辰后,他们还没有回来,但雪却越下越大。

迷蒙着视野不清,天地像遮了一块厚重的幕布。

去找的人回来了一趟,又带着更多的人走了。

宋潇潇来了一趟,质问我:“你怎么不拦着?”

“皇命难违。”我回道。

“你真是……他要出事,你就守寡一辈子吧。”宋潇潇跺脚,“我去找他,你去不去?”

我摇了摇头。

我去没用,若在林子里迷路,还多添了麻烦。

但我心中还是有些后悔,方才应该拦着的。

圣上也奇怪,怎么会让赵怀瑾去?

难道圣上也借此机会让他们兄弟相处,让赵怀瑾帮太子打压晋王?

这太荒唐了。

“他白对你好了。”宋潇潇甩着马鞭,怒气冲冲地骑马进了林子。

一个时辰后,她一身是血地被人抬了回来。

她在林子里遇到了熊,后背被拍了,听说血肉模糊。若非被寻人的一队遇到,怕是命都保不住。

我撑着伞站在帐外,黑压压的林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么冷,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待着,就已十分难熬。

时间越来越迟,人依旧没有找到。

太子府出动了许多人,连晋王也带着人再次去了。

圣上大发雷霆,说要调配兵马去。

“我们可有人用?”我问汪公公。

“没有,王妃要去?”汪公公问我。

“算了。”我凝眉道,“我就在这里等。”

汪公公失望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我窝在火炉边,下半夜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梦中我在雪地里找到了赵怀瑾,他满身是血,笑着和我道歉。

画面转过,我已守了寡,依旧坐在幽静的院中,但这次没有太阳,倒是雪下个不停。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我心中愈加不安。

汪公公裹着冷风进来,我站了起来,“找到了吗?”

他脸色极沉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我扶着椅背,汪公公低声道,“太子死了。”

我脑中嗡的一声,“那王爷呢?”

“王爷是被抬回来的,还吊着口气。”汪公公哭着道,“御医在看。”

我跑着去了隔壁。

里面很多御医,圣上像一头老态龙钟的狮子,正在焦躁地踱着步子,昨日还乌黑的头发,今日已成了花白。

他们在全力救赵怀瑾。

太子死了,陪着太子进去的十九个人,除了赵怀瑾,全部死了。

“怎么样?”圣上吼道。

太医院的院正扑通跪下来,声音发抖,“王爷身体本就羸弱,现在受了两处剑伤,还冻了一夜,怕是……”

“怕是个难关啊。”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第二日,御驾回宫,同行的是太子的遗体以及昏迷不醒的瑾王。

他们在查到底是谁对太子和瑾王下的杀手。

我没管这些,每日御医进出,我则将所有的事搬到他房里做,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帮他将王府守好。

家里不能乱。

“娘娘。”汪公公低声道,“姜大人来了。”

父亲?

我去见了父亲,他满脸焦急,但依旧沉着气息,摆着威严。

在父亲身侧,穿着官服的宋元正定定地看着我。

父亲问我赵怀瑾如何了,我如实回了。

“我今日来,是有事要你去办。”父亲示意宋元出去守着。

我淡淡应了。

父亲开门见山地道:“你可知道,太子一死,朝中的局势就翻天覆地了?”

我没说话,因为知道他不需要我回答。

“如今许多人都在怀疑晋王害了太子。”父亲低声道,“可这事不是晋王做的。”

我不解地看着父亲,问道:“所以呢?”

“现有一事让你去做。事成后,为父亲自送你去江南。”

“你外祖家早就迁去了,你去那儿,有你外祖母和舅舅庇佑,一定比在京城的日子过得更舒心。”

原来外祖家搬去了江南,这么多年他都不肯透露半句。

我还记得五六岁时,曾见过舅舅,他抱着我哭了许久。他临走前偷偷给了我五百两银票,叮嘱我缝在衣服里。

那些钱,让我和奶娘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有饿死。

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让我牵挂,便只有外祖母和舅舅了。

“父亲让我做什么?”我问他。

“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封信,“你去宫中交给圣上,就说是在王爷书房找到的,求圣上为王爷做主。”

这信,我不用拆开看,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大抵不过是有人假冒宁王笔记,写信给赵怀瑾,筹谋冬猎时,谋害太子的事。

总而言之,他让我用这封信,去指认宁王是凶手。

“原来父亲支持的是晋王。”我顿了顿,“您以前不是对太子……”

父亲打断我的话,“太子已去,人总要变通。”

好一个变通。

“我考虑一下,明日给你答复。”我低声道。

父亲绷着脸:“你舅舅削官二十年,如果你帮了晋王,他就能帮你舅舅官复原职。可你要死脑筋,就没有任何人能帮你。”

父亲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

11

父亲走了,宋元退后了几步。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瑜表妹,你听姑父的话,他不会害你的。”

“去了江南,你还有我。”

我抬手打断他的话,送客。

他急着道:“王爷生死也就这几天的事了,你一定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良禽择木而栖,你是聪明人,你懂的。”

是啊,宋元知道,我一直都想去找舅舅。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走。

我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如果赵怀瑾熬不过去,太子的死就会成为悬案。

无论太子的势力怎么闹,没有明确的证据,圣上不会再舍得杀一个儿子。

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晋王和宁王斗。

宁王或许有能力,但他一定是斗不过晋王的。

而我,却拒绝帮晋王,待赵怀瑾去了,他势必会秋后算账。

如果我呈上这封信,帮着晋王拉宁王下马。

我就能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我回到房里,赵怀瑾依旧未醒。

我又将孝服翻出来,将上次没缝完的袖子继续缝好。

汪公公站在边上,时不时看我一眼。

一夜无话,第二天圣上传我进宫。

皇后瘦了很多,已不复往日的风采,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问道:“有人说,你的手里有封信?”

一室的人都看着我。

圣上、皇后、晋王、宁王,以及好些我并不认识的外臣。

我知道只要我拿出这封信,宁王必死。

至于赵怀瑾,他反正要死了,是同谋共罪还是无辜被牵连,对他没有影响。

我看过这些神色各异的人们,冷声道:“什么信?我没有信。”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宁王的腿打了个转,差点跪倒在地。

晋王瞪圆了眼睛,压抑着怒火。

而圣上则是皱着眉,皇后的表情则十分耐人寻味,深看了我一眼。

回府后,汪公公迎的我,他满脸的笑压不住,“娘娘回来了,饿不饿,冷不冷?”

“不饿也不冷。你将府门关上,从现在开始除了太医,任何人不许进来。”我道。

“好,好!”汪公公一迭声地应着。

我看着昏睡的赵怀瑾,深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竟不再期待守寡的生活了?

惦念十几年的梦想触手可得时,我却并没有心动。

夜里我靠在软榻上休息,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我惊得睁开眼,就对上了赵怀瑾那双熟悉的眼睛。

“夫人。”他掀开了被子一角拍了拍,“我冷,一起睡?”

听到他的声音,我鼻尖发酸,忙起来将灯挑亮,也趁此拂开了心酸。

“王爷,不用传太医吗?”我笑问他。

他抿唇笑着,低声道:“有夫人在,谁都不用。”

他是病人他说了算,我只能进了他的被子里,他侧躺着看着我,眉眼里晕着化不开的愉悦。

“王爷是在高兴劫后余生,大难不死?”我问他。

“不是。”他柔声道,“我高兴的是,醒来后床头有灯,房里有你。”

我噎了一下。

“近来辛苦你了。”他抬手给我掖了掖被子,目光又落在我做完后叠好的孝服上。

“不辛苦,没穿到这裙子,一切都值得。”

我想,这些裙子真的可以染色了。

毕竟赵怀瑾福大命大。

他只看着我,轻轻笑着,眸光柔得如窗外的月色。

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譬如狩猎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进宫需要注意什么。

但不知为何,我竟睡着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温柔,又或者是被子里太暖和。

“睡吧。”他轻拍着我,这是留在我耳边最后的声音。

我一夜无梦,睡得极沉。

12

赵怀瑾一早去了宫中,这次他没让我陪。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太子被害的事,成了无头的案子。

更让我惊讶的是,皇后居然抱着赵怀瑾哭了。

要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年,皇后对赵怀瑾从未表露过关爱。

午膳过后,赵怀瑾坐着轿子回来了。

还带回来很多赏赐和名贵的药。

关上门,我问他:“皇后娘娘失了太子,是打算培养你了吗?”

如果真要谋嫡,跟从皇后一脉当然胜算更大。

但将来却又后患无穷。

最重要的,我认为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应该让晋王和宁王先分出胜负,更何况,远在外地可还有一个伺机而动的瑞王。

赵怀瑾放下茶盅,回头看着我。

“那是她的想法,和我无关。我身体不好,只想在家多陪陪夫人。”他一脸真诚地道。

我指了指上午染了色的裙子。

“王爷喜欢这些颜色吗?”

我将所有的孝服染了各式各样的颜色,正晾在院子里,姹紫嫣红生机勃勃。

赵怀瑾脸上的表情渐渐错愕起来,继而大笑。

“好看,就是让夫人白费了不少工夫。”

“多谢王爷,赐了我这些好看的裙子。”我绷着脸,忍着笑。

赵怀瑾笑得更欢畅。

下午,父亲来找我,我没见。

隔了一日,家中来信说姜夫人病了,让我回去。

“王爷也病着,我这离不开人。”我拎了二斤街上买的桂花糕给管事,“帮我向夫人问好。”

管事的脸色瞬时变了几个颜色,悻悻而去。

赵怀瑾牵了我的手,给我暖着,“夫人为何不回去?”

“不值得。”我淡淡地道。

赵怀瑾一愣,在我耳边问我:“这么说,我值得?”

我瞥了他一眼。

不给我留子嗣,却又逐渐对我热络体贴起来,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难道是真的身体不行?

但留子嗣这个问题,我决定不再问第三遍。

“夫人想去江南吗?”用晚膳的时候,赵怀瑾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我错愕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外祖家在那里。”赵怀瑾郑重地道,“你若想去,我陪你去。”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我想找舅舅这件事,只攥着筷子,很认真地问他:“王爷不是玩笑?”

“对夫人的事,我怎么会开玩笑。”

我抿唇,点了点头,“想去。”

他揉了揉我的头,柔声道:“好。那我们去江南。也叫我这丑媳妇,见一见娘家人。”

我白了他一眼。

三月时,朝中宁王和晋王斗得难分难舍,宁王又了皇后一脉的帮扶,几次将晋王推至绝境。

就在他们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我和赵怀瑾悠闲地去了江南。

春天的江南太美了。船徐徐行在河面,两岸青草萋萋绿荫如盖,和北面的春天截然不同。

四月初,我见到了外祖母,也见到了舅舅。

自是哭了一场,外祖母领着我去她的房里,将她给我准备的嫁妆给我。

“自你小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没想到你成亲那么急,东西都没来得及送。”

“我看王爷待你极好,你好好和他一起,过你们自己的日子,不用惦念我们。”

我哽咽着应是。

舅舅和几位表哥都敬重赵怀瑾。

我们游玩了很多地方,这是我这辈子最为舒心快乐的几个月。

十月时我们启程回京。

回京的路上,我闲来无事给赵怀瑾裁衣服。

“休息会儿,我的衣服足够穿了。”

“王爷大恩,我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我手下不停,笑道。

他叹了口气,竟然摆了纸砚给我画像。

“夫人大恩我也无以为报,便给夫人作幅画像吧。”

但他画的却是我们一起游船的像,两人依偎着看着风景,背影缥缈轻盈,爱意缱绻。

日子就在这样安静闲暇中慢慢溜过去,快到我措手不及,已入了冬,外面开始飘雪。

快要到京城时,我们得了消息。

“宁王受了重伤,生死不好说。”汪公公道,“外传是瑞王遣人下的手。”

我兴致盎然地趴在窗口看雪落在水面上的过程,闻言顿了顿,将窗边一块鹅卵石丢进水里。

平静的水面,起了丝丝涟漪。

13

晋王一家独大的局面,正式开启。

宋元和二妹成了亲,没有外放江南,而是留做了四品京官。

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这无论如何都算得上仕途得意了。

父亲升任首辅、领太子太保衔。

不知何时,外面传言赵怀瑾不能人事,就是因为如此,他成亲一年半没有子嗣。

传言愈演愈烈,但瑾王府却一派平静。

二妹听闻我回来了,亲自过府来看我。

提了二斤桂花糕,在府中参观着,笑容浅浅地挂在嘴角。

“原来王府也这么破旧啊。”二妹探头看了一眼内室,惊讶道,“这梳妆台都破损了,你怎的还用?”

我绷着脸,“用习惯了,你要送我新的?”

二妹脸色一僵,喝了口茶换了话题。

“你这布料也是去年的。你不是去江南了吗?怎么不买上一船运回来?”

“只顾着和王爷浓情蜜意了,没想到这些身外物。”我端茶送客,不再看她。

二妹咯咯笑了起来,抚着自己小腹。

“啊,忘记告诉姐姐了,我有三个月身孕了,姐姐你也要努力哦。”

二妹说着,得意扬扬地由丫鬟婆子簇拥着走了。

转眼新年临近,赵怀瑾忽然忙了起来,早上出去晚上回来。

我没问他忙什么,因为我也很忙。

年三十,宫中办了团圆饭。

在饭桌上,晋王意气风发,但圣上却苍老了不少,双眸无神透着病态。

听说圣上这一年修仙修道极为用心,日夜沉迷丹药。

饭后,我和赵怀瑾散步回府,刚到府中,忽然身后来了一群禁军,推搡着喊道:“圣上有命,瑾王府暂由禁军管制,没有宫中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看向赵怀瑾。

明明刚才吃饭的时候,还父慈子孝,怎么转眼就要软禁我们?

“王爷,是不是圣上出事了?”我觉得圣上没理由这么做,能这么做的人,只有晋王。

所以,在我们出宫后,圣上肯定出事了。

“没事,别怕。”赵怀瑾牵着我的手,笑着道,“不管是谁,我们听话就行了。”

我皱了皱眉,没说话。

这一夜注定腥风血雨,我睡不着,但赵怀瑾睡得极好。

天不亮,我找来人问。

“昨晚圣上晕倒了,只有皇后和晋王在。”汪公公低声道,“现在圣上的生死还不知道,天亮了,估计快了。”

天上开始飘雪,大年初一,本来是万家团圆喜乐的日子,但今年却处处笼着死寂。

“听!”我指着半空,站起来,“丧钟,圣上驾崩了!”

我更关心的是,谁赢了。

“我去看看。”赵怀瑾交代我,“你就待在府中,不管谁来你都别见,你也别出去。”

我心漏跳了一下,郑重应了他。

14

我在府中等了一天一夜。

夜里,皇宫起了火,火光冲天。

我喊来汪公公:“王爷一个人在宫里?可有人护着?”

汪公公摇了摇头。

“你带上家丁,我们进宫。”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塞在衣袖里。

汪公公眼睛赤亮,跟在我后面转。

“娘娘真要进宫去?里面很危险的。”

“不过一死,怕就不做人了。”我抬脚往外。其实我是怕的,理智告诉我,我去了没用。

可我还是出门了。

我要亲自去看看,就算死,彼此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娘娘,娘娘啊,”汪公公脚步很轻快,“您真的要去,那奴婢陪您一起啊。”

我停下来看着他,疑惑他的雀跃。

汪公公一顿,尴尬地收敛了面上的笑,慢慢地绷住了脸,沉声道:“宫中危险,奴婢陪着您一起。”

出了王府,比我想得要顺利。

从街上往皇宫看,冲天的火光浓烟翻滚,喊杀声四起。

我的心提了起来。

在宫门外,我碰见了父亲还有宋元。

父亲冷冷瞥了我一眼,宋元拦着我,“你别进去,里面危险。更何况,你和晋王有龃龉,他很可能趁乱杀了你。”

“这是我的事,不劳你关心。”

我推开宋元,父亲在身后看似呵斥宋元,但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不要和蠢人多说,让她去送死。”

“脑子不清不楚。”

宋元追上来,低声道:“瑾王都不知生死,你别去。”

我没看他,跟着汪公公进了皇宫。

内宫里,人来人往跑动喊杀,但看不到赵怀瑾。

直到拐了一个弯,我忽然看到暗影处立着个人,他提着剑背对着火光,虽看不到他的脸,但他剑身滴着的血却看得极其清楚。

那血滴落在地上,顺着地面裂纹蜿蜒流淌,像是无数条细流。

我愣在原地。

那人转过头来,也看到了我,面上肃杀的表情,眼底的冷狠来不及收。

与我打了个照面,他也是一怔。

但下一刻,他哐当丢了手里的剑,喊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还是温润尔雅,走过来的步伐依旧从容沉稳。

这是赵怀瑾,我从未见过的赵怀瑾。

惊讶吗?既惊讶又不惊讶。

赵怀瑾三两步走过来,紧张地打量我,“路上可顺利?”

我看着他血迹斑斑的浅色长袍,看着他走过来落在石板上湿漉漉的血脚印,点了点头。

“王爷呢,一切可顺利?”

“顺利是顺利,”他将握着剑的手伸过来给我,“就是胳膊有些酸。”

我掐了他的胳膊,冷笑道:“我也酸,我心里酸。”

“夫人。”他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生气了?”

我没生气,毕竟我从很早以前就大概猜到了。

一个孤身在内宫长大的皇子,怎么会真的柔弱无助?

“太子,是你杀的?”我低声问他。

他点了点头。

“我本不想这么快,但他说你蠢钝,我便不高兴。”赵怀瑾摇了摇我的手,“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怕我健康起来,夫人便就真的对我不闻不问了。”

我哭笑不得。

“我何时对你不闻不问?”

“夫人不走心,只当我是东家你是掌柜罢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颇有些任性的意思,“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所以,去年我和奶娘的聊天他听到了,还记在心里。

我是当他是东家,婚姻嘛,本就是如此。

他是王爷我是王妃,他掌握着我的一切,我能左右的,就是自己的心态。

摆正了自己,才能过得舒心。

但人心总会变的,我也会。

“晚些说,你快去忙你的大事。”

他弯腰抱着我,在我耳边蹭了蹭,“我的大事,其实是你。”

“是,我想做皇后,你快去为我铺路开道。”

他定定地看着我,又抱我在怀中,柔声道:“谢谢。”

15

赵怀瑾将布局七年的网,收了。

我惊叹之余,不得不佩服他运筹帷幄的能力。

翻看古书,没有一任帝王,既杀了哥哥谋嫡,还被文武百官真心称颂跪求他接过玺印,继承大统。

就算是先太子余脉,也还在拼命绞杀晋王残余势力,没有发现,这一切是赵怀瑾的布局。

他要这个皇位,从很早以前就目标坚定,步步为营。

正月十六,赵怀瑾继承大统,定年号顺康。

正月十八封我为皇后。

朝臣参拜时,我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下,俯瞰群臣百官,父亲一头白发苟着腰背,跪得战战兢兢。

宋元抬头看了我一眼,面露惶恐,慌乱地垂着头。

赵怀瑾很忙,我也不轻松,姜府递了七八封折子想要进宫觐见,这天我终于清闲了一些,见了她们。

姜夫人领着几位妹妹,又哭又笑地恭喜我。

“娘娘就是皇后命,自小算命先生就说过,贵不可当。”姜夫人笑着,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此刻的跪,是真真实实的。

“可惜,我还没子嗣。”我笑了笑,看着二妹还没显怀的肚子,“宋夫人胎像可稳?”

二妹惊恐地看着我,扑通跪下来,回道:“托皇后娘娘的福,胎像尚稳。”

我很高兴。

过去十几年,我卑躬屈膝地和他们讨生活。

往后一生,他们得战战兢兢了。

“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定当子嗣繁茂,福气绵长。”

我想到赵怀瑾的身体。

还真不好说,成亲一年又半载,我们还没圆房。

夜夜喊冷拥着我,但这事他一个字不提。

不过,如今就算他真的身体有恙,我也无所谓。

人生已畅意,哪能事事求全,事事如意。

晚上汪公公请我去临渊阁,一路上我问他何事,汪公公又很雀跃,“圣上说有事找您商议。”

我去了,赵怀瑾不在,房间里一对龙凤喜烛火光浮动,满室氤氲着奇怪的氛围。

“王爷?”我喊了一声,听到后室有水声,便绕过了屏风。

赵怀瑾正沐浴出来,披着一件衣裳,头发湿漉漉地垂着,他回头看我,面颊薄红春色撩人。

我一怔,挑了挑眉。

“怎么没人伺候?”我问他。

“不想见旁人。”他走过来,将头搁在我肩头,低声呢喃着,“每日见太多人,晚上就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轻咳了一声,“那我给你擦头发,早些歇着。”

他轻嗯一声,由着我给他擦头发,我问他冷不冷,他仰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冷,夫人抱抱。”

说着,他环着我的腰,将我抱坐在他的腿上,圈着我。

“唔,果然暖和多了。”

我哭笑不得,推了推他,“旁人娶妻,是为了这样那样,到你这里,娶我就是为了取暖?”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起来,烛光浮动的光影中,他眸光轻柔笑容旖旎,“夫人岂是暖我的身子……”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还有这里,因为你,也暖洋洋的。”

我低头看他,他也看着我……

“不过,旁人娶妻都为哪样?”他笑问我。

“不好说,待我问问旁人去。”我道。

他忽然挑了我的下颌,附唇而上轻轻啄着,“可有这样的事?”

我笑了起来。

他又加深了这个吻,待我回身时,我们已经躺下,他问我:“夫人,明年我想要孩子。”

“为何是明年。”

“我怕有了孩子,夫人更不会看我了。”

我轻笑,掐了他一下。

“我有话问你。那日宋潇潇说在法华寺看到我砸长明灯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怀瑾先是遮遮掩掩,但情到浓时,他不得不招了。

原来他见过我两回,记忆深刻的就是我为了母亲的长明灯,骂方丈那次。

他当时觉得,如果他死了,也想要有人给他点一盏灯。

后来他查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的处境,就没有提亲,而是办了那一桩赐婚冲喜的事。

他算准了我会因为想离开那个家,而主动要求嫁给他。

也算准了只有这样,我才能以婚事为由,和我父亲谈条件。

果然,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

至于不圆房,是他觉得我心里没他,情意不到会委屈我。

“王爷思虑得真周到。”我指着帐子,“那上面的眼,都比不过你一身的心眼。”

赵怀瑾吻着我,轻笑道:“随你怎么说,有你在,旁的我都不在乎。”

我轻笑,看向远处的烛影。

真庆幸,那天我站出来对父亲说我来嫁。

赵怀瑾番外

我是赵怀瑾,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便是孤身一人。

别的兄弟都有母妃,外家,唯独我没有。

那日我被十弟推下荷花池,三九寒天水冰冷刺骨,我因此病了很久。

自此以后,我变得体弱多病。

但我却又因此得福。

我不受宠又身体孱弱,哥哥们除了不亲待我以外,再没有谁要置我于死地了。

随着我渐渐长大,我懂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我拜了师父学武艺、骑射。

我明白生在皇家,想要真正有尊严地活下去。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

所以十几岁时,我便开始布局。

我并不着急,父皇年轻兄弟们都还活着,我若动手,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时间很多,闲来无事我也常会赴宴。

那日我们去姜府,在后院中众人闲聊,我看到一位女子和宋元站在树下说话。

明明她笑得很亲昵,他们明明应该有情,可我又从那女子的笑容和眉眼里,看到的都是冷静。

很冷静。

像是从高处俯视自己,所有举动和微笑,都是应该做的,疏离却得体。

我觉得有意思,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但过了不久,我再一次见到了她。那天她正在骂方丈,红着眼眶毫无顾忌。

她生气了。

我好奇到底是谁,会让这样的人失了方寸,乱了情绪。

后来我知道,她是为她的母亲。

我想,这样的女子,适合做我的王妃,既能冷静地相敬如宾,又有原则气性。

查过她的身世后,我并没有直接求亲。

她在姜府忍辱十七年,她可能在等什么。所以我要给她去和家人谈条件的筹码。

于是,我告诉父皇,姜府是有福之家,可否将姜家的小姐,赐婚给我为妻,也让我沾些福气。

口谕下了后,姜家顿时乱了。

事情朝着我想的方向发展。

她以赐婚为条件,拿到了她母亲所有的嫁妆。

成亲那日,我多想去迎亲啊,可惜我不能。

她进来时,看我的眼神看似温顺乖巧,可我知道,她很冷静。

甚至冷静地问我,能为我做什么,可想留下子嗣。

听着她的话,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十七岁的女孩子,到底经历过多少的冷漠和苦难,才能在新婚之夜,说出这样冷静的话。

我想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

她想要的,温暖平静的生活。

她比我想得还要更聪明,中馈、庶务人情往来事事周全,甚至和人吵架时也伶牙俐齿。

她比我想得要更好,更好。

我知道我的心,也知道她的心。她不喜欢我,至少现在是无情的。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是受雇于我的掌柜,她所做的,都是她身为妻子,应该做的。

我要的显然不是这些,我开始贪心地,想要她的心。

那颗,可以为了我不顾生死,为了我乱了方寸的心。

那夜在宫中,我提着剑回头看她时,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

看到了我想要的,她的心。

她说她是高嫁,因为这段婚姻而让她走出困局,可她不知道,我也是因为她而走出了困局。

得到了我完满的人生。

不是因为皇位,更不是子嗣。

仅仅是她,姜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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