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成吉思汗实现蒙古草原的统一之际,花剌子模王朝也在中亚地区建立了自身的霸权。两大势力并非必然要对决,其间存在一段足够的安全空间,同时各自也陷于自身的战略重心之中,彼此未有过多干涉。
对蒙古高原而言,当时更急迫的问题来自东亚女真的金国与西夏政权。成吉思汗对中亚的了解十分有限,只知畏兀儿与西辽,因为南乃蛮太阳汗的儿子屈出律曾投奔过这两方势力。而花剌子模则将目光投向西亚的阿巴斯王朝及阿富汗地区。至于中亚甚至再往东方,花剌子模仅仅是与乃蛮人共同瓜分了西辽,与蒙古几乎没有深度接触,对草原新兴大国知之甚微。
在这两大国界之间,隔着尚存乃蛮余威的西辽地带,各自专注内部事务。按照常理,广袤的草原和绿洲之间应可保持和平。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惨剧打破了这一平衡。
1218年,一队蒙古商人到讹答剌城(位于如今哈萨克斯坦境内),却遭当地守军全部屠戮。商队共计450人,返还蒙古的只剩一人。消息传至成吉思汗,他随即派使者前去交涉。遗憾的是,三名使臣中正使被杀,副使则遭羞辱。
讹答剌惨案成为蒙古对花剌子模发动西征的直接诱因。
在当时花剌子模是中亚最有实力的强国,而蒙古只是一支崛起不久的游牧部族。西征于许多人眼中,更像是一群自视甚高的骑兵挑战中亚霸主。事实上,成吉思汗本人也未必确信胜利,因为他并非一开始就以武力回应,而是尝试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
草原帝国的权威结构要求大汗展现无畏与果断。领导人可用强硬手段赢得拥护,但不能示弱或妥协,否则下属部族极易投向更强势的对手,导致帝国内部离心。安于现状、以财物换取和平的做法在蒙古社会无法行得通。成吉思汗已无路可退,进攻花剌子模已非个人意志所左右。
1219年,成吉思汗带领十五万大军开启了西征。蒙古军队先在阿尔泰山南麓过夏,随后翻越准噶尔盆地,经伊犁河谷向西挺进,最终在巴尔喀什湖以南集结,正式向河中地区发起进攻。期间,蒙古人彻底消灭了乃蛮人在西辽的残余势力,太阳汗之子屈出律也被处决,乃蛮这一障碍就此扫清。
地理上蒙古与中亚之间隔着广阔的准噶尔盆地。东侧被阿尔泰山环绕,西侧则是天山余脉与伊犁河谷向河中延伸。越过伊犁河,蒙古军队便能直接威胁花剌子模统治中心。
河中地区,处于锡尔河和阿姆河之间,被两条大河滋养,城市繁荣,贸易发达。尤其是天山南麓至锡尔河沿线的绿洲,更是富庶而城邦林立,然这些定居城市面对北方游牧部族的袭击时常显得势单力薄。
蒙古与花剌子模的冲突,从大局上是东方游牧帝国挺进西方绿洲文明,局部则是北方马背民族向南方城邦发起攻击。
当年十月,蒙古大军抵达讹答剌城。成吉思汗随即部署军队:次子察合台与三子窝阔台负责围攻讹答剌,为遇害商人复仇;长子术赤统率右翼部队向西北,夺取锡尔河下游城市;阿剌黑等三名将领率左翼进攻上游城池;成吉思汗本人及幼子拖雷亲率主力横渡锡尔河,直扑布哈拉与撒马尔罕,同时阻断来自撒马尔罕对锡尔河防线的增援。
攻城一直是蒙古人的弱点。他们用了五个月才突破讹答剌城外、一个月才拿下内城,随后与守军展开巷战,这是蒙古人为数不多的艰苦鏖战。讹答剌之所以成为军事要地,不仅因其位于天山-锡尔河南北分界线,还由于这里关乎中亚战略壁垒贯通讹答剌,相当于打破东亚的长城防线。
尽管讹答剌防御顽强,但花剌子模并未提前布置重兵防守,也无及时派兵驰援。现场驻军孤立迎战蒙古精锐。可以说,这场血战预示了两国后续战争的走向。
锡尔河与阿姆河皆发源自帕米尔高原,终流入咸海。战事焦点集中于锡尔河流域。锡尔河以西,便是花剌子模的核心腹地。术赤与阿剌黑两路,其任务与讹答剌战役一致:攻破这条“中亚长城”。
术赤一路率军进攻锡尔河下游城市,首先七昼夜攻克昔格纳克,随即屠城;再取毡的,守将逃亡未见抵抗,进行大规模掠夺,但未施屠杀。阿剌黑三将虽兵仅五千,却主动发起城市攻坚战,仅用四日令伯讷特克守军投降,随后殆尽守兵。再征万名民夫筑堤,进攻浩罕沙洲堡垒,并向成吉思汗请求援兵。两万援兵抵达后,发动全面进攻,清剿上游残存敌势。
以上三路皆是正面突击,联手完成对锡尔河防线的突破。蒙古人素以灵活机变著称,他们并不拘泥于硬拼,往往奇兵迭出。致命打击总是借助迂回而来。
成吉思汗亲率主力突破锡尔河,直扑花剌子模重镇布哈拉。布哈拉历史悠久,城防坚固,设有内外城及护城河,是典型东亚中原城市布局,守军达两万人。没想到,防守部队见战况激烈,突然弃城南逃。蒙古骑军以长驱直入,一路追到阿姆河,最终覆灭敌军。
城中宗教领袖及乡绅向蒙古军投降。成吉思汗准许部队入城洗劫,但并未屠城,亦未夷为平地。但城内康里兵四百拒降,随即成吉思汗命令强攻内城,虽终攻下但伤亡惨重,最后将内城劫掠殆尽、房屋焚毁。
1220年春,成吉思汗自布哈拉挥军东进,目标是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此时国王阿拉乌丁·摩诃末留下五万守军后,自己率先南渡阿姆河逃亡体态如宋徽宗,未战先遁。其余三路蒙古军亦齐集撒马尔罕城下。成吉思汗派哲别、速不台各率万骑追击摩诃末,下令三年内务必将其擒获。
围攻撒马尔罕过程中,守军展现了复杂立场。三万康里兵倾向投降,而塔吉克兵、波斯兵拒绝妥协。康里兵只顾自身,主动降敌,蒙古军随即乘机突破外城。拒降兵力只得退守内城。一则,布哈拉之战后,康里兵独力死守导致内城沦陷;撒马尔罕则是康里兵弃守使外城陷落。究其立场,无论忠诚还是背叛,康里兵都扮演着失败者的角色。对蒙古人而言,这批兵力始终是隐患,遂在夜间将其缴械后全部处死。这一震慑之下,内城守军溃不成军,匆匆撤退,撒马尔罕告破。
拿下河中后,蒙古军继续向阿姆河推进。1221年初,老国王摩诃末于里海荒岛病逝。新国王扎兰丁在阿姆河下游的旧都玉龙杰赤即位,但同样选择逃亡,仅带三百骑兵出走。成吉思汗让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围攻旧都,亲率主力追击扎兰丁。
本应顺利的玉龙杰赤战役,却因术赤与成吉思汗间的隔阂,致使进攻迟缓。术赤为避免过度破坏,选用水炮而非石炮,又因夺桥行动牺牲重大。整座城市横跨阿姆河,中央大桥,如果早早夺下,守军难以抵抗。因手续繁冗,兄弟间出现分歧,导致士气受挫,耗时六个月方才攻克城市。城中军民顽强抵抗,七天七夜巷战持续,直至最终失败。中亚城邦堡垒不仅象征政权,更代表民众生存与家财。哪怕国王弃城,居民也不得不坚持到底,因为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命运。
扎兰丁逃亡途中,屡次聚集兵力,甚至在八鲁湾击败三万蒙古追军。但蒙古的优势逐步显现,成吉思汗亲率骑兵穷追不舍。扎兰丁被逼至印度河岸,跳河而逃。侥幸乘甲渡河,存活下来,一直拖延至窝阔台时期。
摩诃末死,新君流亡。哲别与速不台指挥的远征军无以为继,只俘获摩诃末的母亲和妻妾。无法横渡里海,只能眼见摩诃末客死荒岛。
本着“世界那么大,总要看看”的进取精神,这支蒙古远征军翻越高加索,绕行里海北部,进入南俄罗斯草原。途中横扫钦察和俄罗斯联军,兵锋直抵第聂伯河与克里米亚半岛。对花剌子模,蒙古是全面碾压;对钦察与俄罗斯,则几乎是“降维攻击”。无论军事素质、武器、组织,蒙古军队都高出对手一个时代段。当地人对这群如“外星人”般的入侵者惊恐莫名,但蒙古军队又突然撤离,令钦察与俄罗斯两族摸不着头脑。二十多年后,当他们渐渐淡忘这些经历时,蒙古人再次卷土重来,继续其杀戮与征服。
1223年春,西征终于告一段落,成吉思汗率军东归。当年冬,哲别与速不台自里海北返,会师主力。
从历史视角审视,这场战争是成吉思汗治下蒙古帝国与花剌子模王朝的较量。表面上是蒙古战力压过花剌子模,其实深层原因是两国的政治体制完全不同:
蒙古在成吉思汗时代已形成军事贵族为核心的集权体制。黄金家族为顶点,麾下将领、千户和百户既有贵族身份亦具官僚色彩。最基础的军政单位,不再以血缘或图腾联结,而改由分封和官职相联。在这种制度下,成吉思汗可以组织起持久远征的十五万大军,这非早期匈奴、突厥或契丹可及。即使政治成熟如契丹辽,也只能短暂集兵奇袭,然后返回草原安营。
花剌子模则与康里兵的表现如出一辙。其依靠北方游牧和南方城邦组成松散的进贡体系,称霸者收取赋税和贡品,战时四方组建联军。然而这种临时组合难以有效指挥,即使在东亚也难以作战。因此,外交手段和合纵连横在其模式中举足轻重,但面对蒙古的强势进攻,这些技巧无从发挥。最终只得硬碰硬,结果可想而知。
花剌子模表面兵力逾四十万,远胜蒙古十五万军,但其未能掌控军队调动与指挥。同样拥有良好的地形优势,却始终无法集中兵力守住关键防线,让各地部队各自为战,最终面对的却是蒙古集束打击、分而破之。这种“散而无统”的指挥体系,才是兵败如山倒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战斗勇气或士气,而是生产出了政治上的落后。
西征终结后,成吉思汗及后继者的目光再次回转东部,他们心中真正的对手,始终是女真大金。